洛普的处理办法很简单,把小地精贮藏食物的箱子和十来个装满添加了石芮芹汁液的清水的木桶搬进主堡,然后将所有活下来的小地精统统赶进主堡内,再把主堡的门窗钉上木板,构成一座囚室。这样把小地精们关上四五天也不会渴死饿死他们,等到联合大军抵达堡垒时,侦察队早就撤离了。
放火烧堡垒这主意被盖洛普否决了,然后他花了半小时给海伦和米雅法儿讲解不放火的的原因:把堡垒烧成白地,让豺狼人失去据点是没错,可这火一烧起来就升起浓烟,十几里格内的敌人都会看见,这不是告诉敌人,我们就在这里么,而且我们没时间去清理那些四散在森林中的敌军暗哨,争分夺秒赶去目的地设伏才要紧啊。但事实上,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杀俘,或许日后这些小地精获救后重新投入战斗,有一部分会死在他的箭下,说伪善也好,精神洁癖也好,反正现在要他下手屠杀,他做不到。
看着城卫队士兵们拿着铁钉和锤子叮叮当当把木板钉死在堡垒的窗户,温妮菲德总算松了口气,最糟糕的大屠杀得到了避免。
杉木村那些为让她逃回村城而决然断后的村民的身影,至今还不时在祭司的眼前浮现,如果说她仁慈到对这些入侵国境杀戮自己同胞的的敌人没有憎恨是不可能。但对放下武器的敌人举起屠刀,那么跟当天那些砍杀村民的豺狼人又有什么区别?
“虐待解除了武装的俘虏是要枪毙的,我们可不是白军。”——by萨穆伊尔。
伍芙尔族是人,是人类的一支。纵欲杀戮,肆意妄为,那是野兽,正如《启明圣典》中启明之神的教导一样:“你们生性残忍好斗,皆因你们由野兽变成,然而你们已脱去兽皮,站立为人,所作所为应与人类一同,警惕心中的野兽,勿让兽魂主导自身。”
雏狼祭司转过脸,看着那个有着一头火红马尾长发的少年,心中默默地道了声谢谢。无论对方这么做是出于《启明圣典》的教导,还是男性身上常见的温柔慈悲,对于温妮菲德来说,目前并不重要。
比起略嫌多愁善感的雏狼祭司,站在祭司身边的米雅法儿同样盯着那个红发少年,尽管加入到侦察队里一起行动,不过她更多是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少年的最终决定避免了一场屠杀,同时避免了她又要安慰开解温妮菲德一次的麻烦,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认为盖洛普过于仁慈了——对敌人仁慈,往往意味着对自己残忍。
狼语中没有放虎归山一词,不过具体道理伍芙尔族还是明白的。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事,骑士大人都拍板了,她这个可能连客卿幕僚都不是的外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尽管他有着过人的胆识和才智,终究无法改变男性柔弱感性的天性,这大概就是伍芙尔族的女性为什么充当战士和劳动者的原因。
忙碌了半天,给小地精们用的“监狱”造好,将堡垒翻个地朝天,搜出所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后,离开堡垒往北走上一天,侦察队便抵达踏箭山,亦是盖洛普判断联合大军南下的必定经过的地方。
次日的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夜色渐渐浓重起来,湿冷的雾气在森林中飘荡不定,厚厚的乌云挡住皓月,令本已光线不足的森林越发黑暗,人在树下穿梭于矮灌木之间,仿佛在深不见底的泥潭中迈步行进,不过对于有微光视觉的伍芙尔族连麻烦都不算上。
盖洛普静静地站山头,身上的伪装斗篷已经披满了露水,与他相伴的有海伦、赫萝和米雅法儿。从这里放眼于北方,他看到五里格外有一支闪烁不定的火蛇蜿蜒着长长的身子,缓慢而坚定地往踏箭山爬过来。“果然来了。”猎人轻呵一声,腹腔中的热量在略显寒冷的春夜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七百以上,一千以下。”海伦的眼眸里映着远处的火光,小声地说出他估算到的敌军数量,“比俘虏说的数量要少许多。”
“在森林地带摆出长蛇阵行军是无奈,但对于做好准备的袭击者来说,分明就是在邀请我们去揍他们。”盖洛普的声音坚定而充满自信,他相信今晚会令对方的指挥官终生难忘,到这节骨眼上才下令撤退,那么在回到塔克镇之前都能只躲着敌人走了,阵前撤退对士气的打击可是核当量的。
“我们还要呆在这里观察敌情么?”米雅法儿打了个喷嚏,揉着可爱琼鼻,拉紧了身上的披风,那套只要性感不要温度的泳装式法袍可提供不了什么保暖功能。要不是盖洛普丧心病狂地打算偷袭那支上千人的大军,她和温菲妮德上了贼船下不来,不然米雅法儿才懒得以衣衫单薄的身子上来吹风受冷,“诺娃可不是猫头鹰,它的眼睛在夜里派不上用场。”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盖洛普冲海伦招招手,“我对那些异族家伙不怎么了解,海伦,我把对方的模样特征说出来,有劳你判断敌方的实力。”
在场的三人齐齐一愣,就连赫萝都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那条行军的火龙距离踏箭山有多远,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从这里望过去,那些火把的光芒就像萤火虫的腹光一样黯淡,更枉论看清举着火把的敌人是什么模样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小地精,骑着毛驴,背着短弓,长矛只是在一根木杆前端绑上一块锐利的燧石。”不理会朋友们错愕的目光,盖洛普半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渐渐靠近的敌人。为了今晚的表演,他以先行侦察为名义远离大伙,进入乌托邦的图书馆,临阵磨枪的学了个叫鹗之锐目的法术,魔法书上说鹗之锐目的效果能够看清五里格上一个人的五官衣着,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盖洛普站在这带最高的地方,敌人又点起火把提供光源,要看不清楚真是有难度啊。
此时不装逼,更待时?
“毛驴骑兵,高级炮灰,一般是地精部落的斥侯和游骑。”海伦深深的倒抽一口凉气,经过刚才的震惊后便恢复过来,对于这位受过严格正规军事知识教育的伪娘骑士来说,将敌军的兵种功能如数家珍那样抖出来再简单不过了。
“那么我继续看下去了。”盖洛普看了赫萝一眼,铁匠女孩满脸崇敬的盯着看他,虽然说他已经决意与赫萝保持一定距离,但能够得到女孩子的崇拜,始终是很能满足男性的虚荣心——呃,好吧,寻常的伍芙尔族男性似乎不怎么介意自己的能力不如女性。
八十来个毛驴骑兵的后面是大批豺狼人战士,比起前方快要挤成一团的骑兵,这些战士勉强保持着三人一列的队伍走着,一列中有人举着火把,服饰不一,装备混乱,看上去远不如袭击杉木村那批精锐强悍。盖洛普点算了一下这批豺狼人战士,大约有两百人。
这些豺狼人战士后面是十二名六腿豹骑兵,骑兵聚拢在一面涂画着一把白色的战斧的兽皮旗下,中间便是一位头盔上别着一根长羽毛的指挥官。
“应该就是情报上说的阔斧部落,那个指挥官的打扮不错,一定是个大人物,也许我应该摸过去送他一支狙击箭。”猎人欲欲若试地说着。
“呐,现在你可是指挥官,不是一个普通的弓箭手,指挥作战才是你的主要任务。”海伦瞟了盖洛普一眼,忍不住地说。
“谨遵爵士的教诲,不能真的去狙击敌方军官,让我想一想总该可以吧。”盖洛普适时地自我解嘲一番,与海伦一同把目光移回到那条长长的火龙上,“……等等,有一批奇怪的生物跟着那些骑兵,既不像地精又不像豺狼人,拿着塔盾和链枷,好像没穿什么衣服。”
海伦闻言皱起眉头,“说说那些生物的样子。”
“全是身高超过六尺的大块头,我不怀疑他们能够把我撕成一块块,浑身披着浓厚的……算了,微光视觉下分辨不了皮毛是棕色还是黑色,有点驼背,嘴角有獠牙翘到嘴唇上,脑袋看起来像头……‘熊’,难道这些大块头就是熊地精?”盖洛普顿了顿,吐出一个陌生的名词,维希帝国境内可没有熊这种动物,所以他不肯定海伦知不知道熊长着什么样子。
“应该是了。”海伦点点头,尽管他也盯着敌人看,但没有魔法和远望镜的帮助,可怜的伪娘根本看不清敌人的情况,只是以这种方式说明他也很在意这批过去没见过的敌人。“这些家伙比豺狼人更孔武有力,痛觉很迟钝,一旦近身肉搏,五六个城卫队都不见得是对手。用火箭在远程对付它们比较有效。”
“用火吗?”盖洛普一怔,目光再次移回到北面,重新打量跟在六腿豹骑兵后面的熊地精。
这批总数二十五人的大块头背着六尺高的塔盾,抱着链枷一步一摆地走着,跟马戏团那些双足人立行走的灰熊那样笨拙娇憨,但只要观察他们手中的链枷,便会得到相反的结论:尽管手中的兵器并非铁制品,只是用晒干后泡过油的藤蔓拴上一个人头大小的岩石,再系在碗口粗的木棒上,不过抡起来砸到身上,照样是非死即残。
没一会,猎人又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些熊地精对周边举着火把的同伴有些畏惧,联想到有动物身上的毛发可是易燃物,尤其是那些经常在森林里穿来钻去,从树木上蹭下大量油脂的熊类动物,粘在皮毛上的油脂在日积月累下会形成一层保护层,等于是多穿了一件护甲,但一支火箭射到身上,那绝对是火烧藤甲兵的大戏。
“见鬼,那、那是巨人?”盖洛普看见敌军队伍出现的新敌人,不由抽了一口凉气,仔细的观察的同时也暗暗叫苦起来——俘虏提供的情报不是说巨人部落还在考虑出兵事宜吗?
那是三个巨大的身影,外形上与人相差不多,只是格外高大。一个身高六尺多的豺狼人战士从他们旁边走过,看上去却像个半大小孩般矮小,那按比例估计,这些新敌人至少超过十二尺。上身打着赤膊,露出仿佛由花岗岩雕刻而成的雄壮肌肉,只在胯间缠着一圈兽皮,拎在手里的小树干上钉满了锐利的骨刺,越看越令人感到头皮发麻。
其实认真来说,这些家伙与其说是人,或者更加接近于没有毛的大猩猩,他们的背偻佝,双手很长垂过膝盖,向前探的脑袋上,一丛丛的毛发呈现出一个怪异的尖端,下巴也是向前突出,獠牙横生。与猩猩不同,他们脸上没有多少毛发,这也让他们额头上那一只巨大的独眼分外显眼。
“独眼巨人。”
盖洛普把他看到的东西描述一遍后,他、海伦和米雅法儿异口同声说出了这个名字。
巨人是人丁稀少的种族,就算出兵同样数量不会很多。可即便只有三个照样令人感到压力山大,一个成年的巨人战士就是一辆自走式轻型投石车,他们能够扔出巨石打击敌人,近战时把大树当棍子抡也是生人勿近的强者,不能小看。
海伦问:“那么,盖洛普,你还想打一仗吗?”
一时间,盖洛普苦恼的挠起后脑勺来,他有考虑过敌人有巨人助阵的可能性,但以目前的资源,要解决巨人这个大威胁,只能由盖洛普亲自出马,迂回到敌方侧翼,进行精确狙击。想到这里,盖洛普苦笑一下,这不就跟杉木村那时一样了,狙击手就是天生落单去放冷箭的命么?
想到这里,猎人报以坚定的回答:“没事,我去对付那三个巨人就好了,单独行动更适合我的战斗风格,大家就按照原定计划行好了。都到这时候了,不能退缩,不然枉费我们白天花了那么多功夫。”
“海伦,战斗开始后就由你指挥,一旦你觉得挡不住敌人就马上后撤,要是认为行动失败就往天空射上一支火箭,我就会马上从战场脱身前往汇合点。”
“我明白了。”海伦刚要迈步,看见赫萝和米雅法儿盯着盖洛普,没有想离开的意思,随即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微笑,头也不回去朝山下走去,在那里有他们忙碌了大半天布置的伏击阵地。
赫萝对他眨眨眼睛,声音中有说不尽的担忧:“非去不可吗?”
“能者多劳嘛,我可不想巨人的石头落到我们的头上。”盖洛普将赫萝的右手掌捧到两人面前,收紧的十指不停地向少女的手掌施加力量,“哪怕有全身板甲的保护,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砸下来,你一样会死的,假如我看见你浑身流血的躺在地上,我会受不了的。”
尽管双方的手被皮手套和甲板隔开,铁匠女孩仍然感受到男孩的决心,过去这个男孩作出必定履行的承诺时就这样捧起她的手掌,如同一个庄严的仪式。赫萝紧抿着樱唇,死死地盯着盖洛普的眼睛:“一定要回来。”
“嗯,我一定会回来的。”
赫萝在得到了保证后,依依不舍地抽回右手离开了。
赫萝的关心让盖洛普又一次感动,可铁匠女孩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心。明明已经决定与她保持距离,却老像是在刷赫萝的好感度,难道他在接受了盖洛普的记忆的同时,也继承了盖洛普的感情?那么,现在的他又是谁?
盖洛普没有为“我是谁”这个哲学终极命题烦恼太多时间,因为一双纤纤玉手一把抱住他的脑袋强行拎向一边。刚想挣扎反抗,便眼前的景色顿时被米雅法儿那张精致的脸庞所取代,元素法师的琼鼻已经顶到他的鼻尖上,少女热热的鼻息扑面而来,好像下一秒她薄薄的樱唇就要强吻上来,而他从对方的琥珀色眼瞳里看见自己目瞪口呆的倒影。
稍过片刻,反应过来的盖洛普再度挣扎,却听见元素法师一声厉喝:“不许动,我看够就放开。”
“你、你要干嘛?”
“研究。”米雅法儿停了一下,然后十分严肃地吐出一句很伤人的话:“别担心,我对你没兴趣,虽然你长得很可爱。”
“……”一只乌鸦怪着叫从盖洛普头上飞过。
这种尴尬的四目相对持续了半分钟,米雅法儿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可射到盖洛普身上的视线锐利得好像能够将他剖开,仔细地探究每一寸肌肤下埋藏的秘密。
“又怎么啦?”被米雅法儿盯得浑身不自在的盖洛普罕见地嚷嚷起来,“战斗在即,你却在磨磨蹭蹭,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的眼睛加持了鹗之锐目。”米雅法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指出了盖洛普的小花招,“这是魔法物品的效果?不对,我没从你身上的物品感应到魔法气息,肯定是你施放了这个法术,而且不是用卷轴施放的,那么你什么时候学了自然魔法?”
猎人没想到米雅法儿洞察力如此敏锐,一下子揭了他老底。乱装逼,遭雷劈,果然是有道理的。不过自从启明之神将乌托邦交给他后,伴随着说谎隐瞒的次数逐渐增加,盖洛普亦渐渐懂得找说得过去的理由解释他身上的违和点。
“我没有系统性的学习过魔法,哪个法术对我狩猎有用,我就学哪个,恰好我母亲的藏书中有教授自然魔法的书籍。”这不算全是扯谎,如果米雅法儿想看的话,盖洛普找个机会将那本书从乌托邦拿出来就行了。他指着那条比之前拉近了许多的队伍,说:“先把精力集中这场伏击战上吧,要是搞砸了,你我死在这里的话,现在讨论什么都没有意义。”
在盖洛普一番真假半掺的说教兼解释,米雅法儿算是恢复了理智,从狂热学究的状态解脱出来:“抱歉,我失态了。”
“那么,保重。”盖洛普说着一个疾跑冲刺,跃进一条向北延伸的下山小径,迂回向敌军的左翼。猎人的身影在一片片由树木枝叶形成的阴影奔驰,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血管里的血液随着剧烈运动而渐渐加速流动,他甚至感到有一丝莫明的兴奋。
就像过去狩猎一样,他是猎人,对手是猎物,他在暗,对手在明,唯一不同的是对手成百上千,而且不会像大角羊那样受到袭击就惊惧四散。